记忆中，家父谈到七叔最多的一次是80年代中期。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家有来客，父亲介绍说这是曾阿姨，问候过，就坐下听他们继续谈话。曾阿姨面容清瘦，精神很好，只是不停的抽烟。

 

　　她快言快语，毫不矫揉造作，几分玩笑地对父亲说：“六哥，其实我知道你是最反对国鋕和我谈恋爱的。国鋕对我说过：六哥说曾家那个姑娘看上去命薄，一副苦相，坚决反对。当时我们好一阵笑，笑你是个迂夫子，其实那时我们还只是同志关系。”

  

　　看到父亲吱唔着有点尴尬，曾阿姨笑了起来，是那种心底无私，孩童般纯真的笑。

 

　　曾阿姨继续说：“六哥，我总在想我被关起来的时候，你经常来送东西，为什么解放了我来看你 ，你却坚决不见，还把我送的东西退回来？”

 

　　父亲说：“送东西是因为当时认为你受七弟的牵连才坐监的，后来知道你也是共产党，就怪你了，觉得要不是你伙着七弟闹共党，他怎么会…..所以后来…..等到我知道了其中的关系，又觉得不好见你了。

 

　　“唉！不堪回首呀，七弟被杀害后我去收尸，到处都是尸体，那些特务把人杀害了有些还要用镪水，汽油来烧，太惨了！。看到国鋕被折磨成那个样子，我心疼的当时就昏死过去了。过后我总是东怪西怪的，怪你不该伙着老七去闹共党，甚至责怪五哥，要是他多拿些钱也许就把七弟的命保住了,现在我知道当时太幼稚了！紫霞，你不要怪我。”

 

　　说到这里，父亲已经是泪雨滂沱，失声痛哭。

 

　　“不会，不会的六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也知道你是个老实人。”

 

　　曾阿姨也是泪水涟涟。

 

　　唏嘘一番后,曾阿姨说：“六哥，每次在狱中收到家里带来的包裹，都能看到上面你写的字，狱友们还在说，这么工整的楷书，该是个前清秀才吧。后来你包裹越送越大，东西也越来越全，大家都说,六哥的斗争经验越来越丰富了。”

 

　　父亲说：“啥子经验，不过是多塞几个银元，我是最不愿意去那个地方送东西的。每次去总要遭到特务的刁难，动不动就说：还送啥子嘛，明天就拖出去敲沙罐了。那时候我还有几分书生气，对那些小特务赔笑脸我实在做不出来，可是想到你们在里面受苦，还是硬着头皮去送，后来才知道塞几块银元啥子都可以送进去。”

 

　　曾阿姨说：“那时候你送东西进去，对我们还是个大事情呢，大家都知道六哥送东西来了，有牙祭要打。一次，有个狱友还开你的玩笑：你们都说六哥是个迂夫子，其实心还细，居然知道送些女人用的东西，哈哈。”

 

　　父亲赶忙说：“我哪知道，给你送的东西都是三姐准备的。”

 

　　曾阿姨说：“那次特务没有抓到我们，就把你和三姐抓去关起，是不是也严刑逼问了你们，让你们说出国鋕可能藏身的地方？”

 

　　父亲说：“打到是没有打，就是押着带他们去老七可能去的地方到处找。”

 

　　曾阿姨说：“是呀，结果你就带着特务乱转，遇到熟人就说：看到我家老七，快喊他去行辕二处自首，把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我们好几个同志就是这样知道危险才赶快转移的，你还是很有斗争策略的嘛。”

 

　　父亲说：“这个我到没想到，不过是想给七弟报个信，二处还在抓他，让他快跑，跑的越远越好。其实，我和三姐都想到了，你们最可能去的就是荣昌大姐家。

 

　　“在里面我看到了他们在严刑拷打那些共产党人，那时候我对共产党不很了解，但却由衷敬佩起来，为了主义，皮肉之躯竟能承受这样的摧残！

 

　　“后来我们虽然被放出来，但心情却更加沉重，因为知道七弟被抓住了。我知道七弟一旦被抓住，一定要受到那样的酷刑，而且我知道这个七莽子是绝不低头的。”

 

　　曾阿姨说：“我们知道你们在外面千方百计地营救，国鋕还怪你们太老实，这样的案子特务是绝不会放过的。”

 

　　父亲说：“特务里也还是有好一点的人呢，后来我送东西，那个看守长也没为难我了，有次还悄悄告诉我说，你家弟弟已经上了处决名单，再不想办法，下次就不用送东西了。

 

　　“我听了后五内俱焚，却手足无措，五哥从香港发电报喊我快去找刘航堔，我就直接闯到他的办公室，他那些手下知道我们是族兄弟也没有拦我，二哥正在开会，看我面红筋涨的，急忙出来，听我讲完后，他马上口述，让我用笔记下来，然后去他的机要室用电报发出，还记得有一封是发给何应钦的：“敬公刀下留人”。我记下来转身就往他机要室跑，二哥喊我：‘转来，转来，慌啥子嘛。我不签字你发的出去？真是个书呆子。’这样在当时才保住了老七。”

 

　　曾阿姨说：“特务哪有什么好人，通个消息给你不过是怕国鋕被处决了，你也就不送东西，他们上那去得银元？”

 

　　沉默一会，父亲问曾阿姨，这些年你情况怎么样嘛？听说文革的时候你又被关起了？

 

　　曾阿姨几分顽皮的对父亲说，还不是你咒我命薄，结果国民党的牢底坐穿，又坐共产党的牢。

 

　　父亲有几分窘迫，曾阿姨却爽朗的笑着。

　　

　　父亲说：“我也搞不懂，你怎么总在坐牢？”

 

　　曾阿姨说：文革的时候看到那么多好同志被打倒，就站出来说几句话，结果也被打倒了。”

 

　　父亲带几分责备地说：“你就爱喳喳喳的乱说，那时候我反对七弟和你恋爱，也是觉得你太爱说，总是喳喳喳的，不像个大家闺秀。”

 

　　曾阿姨笑的更加爽朗了。“我本来就不像五嫂六嫂那样出身名门望族嘛，再说看到错误的东西，不说出来我心里过不去。”

 

　　父亲问曾阿姨几个他知道的曾阿姨的同学的近况，听说他们都已经是专家、大医院的院长了，有几分惋惜地说：“七弟说你聪明，我也知道你聪明，如果那时候好好读书，现在该不会比他们差，也不会没完没了的坐牢呀。”

 

　　曾阿姨说：“和国鋕他们比起来，我已经是相当幸运了，我看到了我们为之奋斗的新中国。”

 

　　父亲问：“你把共产党的牢也坐穿了，现在平反了，这次来北京是不是参加正在召开的政协、人大会议呀？”

 

　　“不，我是来看病，我在重庆的医院检查出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本来不治也罢，可我想再能争取点时间，我要写国鋕和那些遇难的同志的。”

 

　　看到曾阿姨谈到生死是那样的平静，我不禁肃然起敬，正是有曾阿姨这样一大批襟怀坦白、心胸博大、无私无畏，为了真理不懈斗争的共产党员，才会有他们为之奋斗的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