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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友人的诗歌
诗歌 | 时间：2017/5/4 17:53:00 作者：喀秋莎 来源：“歌乐山的黎明”网站 点击：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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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应当由一个小学生
郑重地讲述
那时
在我的窗外
有一棵俊逸的椿树
每一晚
云与群星
都从这里路过
每一晚
我都听见
有夜莺在唱歌
那时
在我的窗内
台灯像晶莹的火
每一晚
我的第一支钢笔
都在手中紧握
端端正正地
在日记本上
将名字写下
我的名字
就是一丁点儿
小小的萌芽
风都和煦
雨都轻柔
都是无忧无虑的童话
即使那时
还只有八岁
亲爱的孩子
要记着
从小就应当爱惜
自己的名字
就像记着
从小读到的
不仅有天上的传说
还有
人间的英雄
人间的故事
如果能够
早一点儿
将今天的作业完成
就来得及
翻开书
和我的小朋友相逢
从小
都一样爱读书
你和我
从小
都一样爱交谈
你和我
都一样
取了中国名字
在这里生活
这里不会
也不能是别处
这里是中国
这沉重的
复杂的
却又无比亲切的中国
都一样
在孩子的书本中
阅读过
都一样
在孩子的言语中
争论过
正因如此
师长的夸赞
同伴的艳羡
再不能
像从前那样激起
稚弱的虚荣
这样的年龄
本不该咬住嘴角
皱起眉头
然后
将小小的脸庞
埋进小小的双手
孤独地
固执地
“与胸中悲哀的骑兵搏斗”
为的是
扬起面容之际
能够懂得
痛苦的真理
比甜蜜的谎言
还要可亲
唇齿
被鲜血染过
声音才更坚定
眉宇
被泪水洗过
目光才更澄明
然后
用小小的双手
收拾小小的行装
就这样
我才刚翻过
一两页的篇幅
你已长大
我的小朋友
已踏上了路
把我
一个人留在
八岁的时光
红领巾还鲜艳
发辫还短
夜还长
明天
二年级将进行
期末考试
之后
生活会是怎样
我还一无所知
可是这一晚
且让我
在这故事中跋涉
跌跌撞撞
像游戏似的
追着踩你的影子
假如将来
路旁的蓟
也要刺破我的脚
但愿将来
脚上的血
也会染红蓟的花
谁要是不曾
在行路时
将双脚刺破
谁就不能说
这一生中
认识过中国
童年
早已经封存在
泸州的宅邸
少年
也已经留给了
成都的校园
从远方
到更远的远方
你都张开了臂膀
趁着青春
将每个角落
照自己的心愿安排
一个角落
摆着
西南联大的课桌
另一个角落
立着
陆良中学的讲台
所有的角落
都艰苦
你却都愉快
一张书桌
一支钢笔
一盏彻夜长明的台灯
然后
你就在硬木板床上
骄傲地获得
从前
在天鹅绒毯子里
无处寻找的安眠
某一晚
在你的床前
飘来早已去世的父母
想要拥抱幼子
却不认得
这一位陌生的青年
父亲叹着气
母亲抹着泪
黯然转身离开
和千百年间
刘家的列祖列宗
碰起了杯盏
让这一口
苦涩的陈酒
灼烧着心肝
——爹娘呵！
魂牵梦萦的幼子
已长大成人
在他们面前
纵然觉得遗憾
但决不羞惭
到这里，小朋友
这册小书
又翻过了几页篇幅
还没有听见
妈妈的声音
催我洗漱
还能够听见
你和我约好了
在故事的开始
无论来自
长辈的赠予
还是自己的选择
你我的名字
都一样庄重
一样不可辜负
在名字里
一个人
可以成为一块钢
在名字里
一个人
可以成为一棵树
在名字里
一个人
可以瞭望遥远的北方
然后就以
“弗拉基米尔·刘”
将自己称呼
书里说
你是在追寻
名叫弗拉基米尔的先驱
看他怎样
在勒拿河边
开辟出新的征途
也许
你还在寻找
名叫弗拉基米尔的诗人
听他怎样
赞美现在
更三倍地赞美将来
也许
你还看见了
并再也没有忘记
列维坦
怎样描绘过
《弗拉基米尔之路》
然后你
取了第二个别名
——“刘学樗”
大概觉得
自己所做的事情
还微不足道
于是就以
樗栎庸材的名义
谦逊地
扎根在
你所立足的
那一片土地
为什么要骗我呢？
你的小朋友
已经读二年级
会查字典
知道樗与椿树
是一样的含义
我说过
在我的窗外
有一棵俊逸的椿树
我喜欢
一边看星星
一边听绿叶轻响
我喜欢
一边写作文
一边将椿树仰望
就这样
我感激着
手中的第一支钢笔
想起了
你的第三个别名
——“刘钢”
这就是
在烈火和急剧冷却中
锻炼出的
细细的笔杆
小小的笔尖
在你的手里
在你的纸上
却有着
一杆钢枪的力量
燃烧着
倔强的钢笔
像枪一样滚烫
为的是
当一支红烛
被折断了之后
长夜里
还有星星
还有燎原的火光
为的是
终于有一天
你的二年级小朋友
也握住钢笔
却只觉得
像薄荷糖般清凉
一样清凉的
是我窗外
静谧的夏夜
飞来了
路过的云
向着我
飞来了
路过的星
向着我
飞来了
椿树的肩头
是亲爱的夜莺的歌
一页翻过了
又是一页
故事随你前行
你随中国辗转
我的朋友
现在到了重庆
以往的里程碑上
也记着工作
也记着斗争
却从来没有
像山城一样记着
——爱情
读到这里
你的小朋友
我只有八岁
只能想象
王子和公主
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可这是我读到的
第一个
真实的故事
比那些童话
更为痛苦
因而也更为诚挚
你已经
付出太多时光
去安排广袤的中国
也可以
借着一次约会
来描画自己的生活
她是否漂亮
是否妩媚
这其实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
她那可爱的灵魂
能合你心意
你经过
多少审慎的求索
才举起右拳：
“我宣誓……”
你经过
多少庄严的抉择
才伸出臂膀：
“我爱你……”
真正的男子汉
这两句话
都只说一回
谁说第二回
谁的名字
就被会被唾弃
你和她
曾将拳头
紧握在同一面旗帜前
你和她
曾将脖颈
紧贴在同一条围巾后
假如
还能将脸庞
依偎在同一只枕头上
假如
还能将身躯
相拥在同一座墓碑下……
——可我在一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
虚妄的童话
而是历史
你和她
能够做的
只剩下一件事——
在同一个故事里
铭刻着
彼此的名字
这个故事
剩下的时间很短
苦难很长
并不能够
凭着人间的心肝
略略思量
暂且让我
将这册小书推开
趴在桌上
歇一歇
将一则希腊的神话
慢慢回想
朋友啊
关于普罗米修斯
我觉得你也读过
神的后裔
抛弃了高高在上的
神的享乐
为人们
为大地上的生活
盗来了野火
为此
他被长久地锁铐在
峻峭的山岩
宙斯的秃鹫
日日夜夜
撕扯盗火者的胸腹
“挖得出的
也只有
又热又红的心肝”
在这传说中
有河神的女儿
站在盗火者一边
面对宙斯的霹雳
立下了
决不背叛的誓言……
——够了，小朋友！
神话多么缥缈
而人间
多么真切和分明
希腊多么遥远
而中国
多么沉重和可亲
仿佛是牢墙之外
传来了
激荡的山泉
仿佛是歌乐山顶
飞来了
啼鸣的夜莺
你若唱：
“感受不自由
莫大痛苦……”
她就唱：
“是为什么
他才去背犯人的枷？”
就这样
任盛夏的骄阳
任严冬的寒冰
在你的头顶
进行着
旷日持久的斗争
即使在深秋
也可以
去想一想春天的风
读下去，小朋友
不要迟疑
也不要害怕
为的是
直到长大以后
都能够记住
一个人
应当怎样
将恨和爱表达
为的是
直到长大以后
都能够记住
决不能
在投降书上
将自己的名字糟蹋
然后就可以
在重要的一夜
跨出一步
坦率地
骄傲地
将自己的名字报出
这一步
足够跨出了
牢狱的门槛
下一步
足够迈上了
深秋的山路
这路多坎坷
但总归在向前
在向上
就仿佛
你生活过的
二十八年时光
如果能在
这条路上
一直倔强地走下去
翻过山
渡过江
从今夜走到黎明
然后
就可以永远倾听着
山呼江应
吻一吻
那尚未谋面的
鲜红的旗帜
看一看
那尚未走过的
多娇的江山
然后
就可以永远沐浴着
霞蔚云兴
霞烧霞燎
仿佛是
新娘的面颊嫣然
云卷云舒
仿佛是
新娘的衣衫烂漫
真愿意
永远这样
活在亲爱的人间……
——但是
在我们的明天
到来之前
你
已经报出了
从小爱惜的名字
不是弗拉基米尔
不是刘学樗
不是刘钢
而是
写在出生证明
还有烈士证明上的
——刘国鋕
这就是说
我们的中国
有黄金般的意志
这意志
将钱财和权势
抛在身后的祖屋
这意志
将衣衫和食粮
赠予先走的同志
这意志
将亲爱的夜莺
送往大地和时间的远方
留给自己
这一身
人间的血肉和肝胆
迎着刺刀
迎着子弹
迎着刽子手的绝望
朗诵一段
像春雷爆炸的
永无终结的诗篇……
这就是说
有黄金般意志的
是我们的中国
有野草和松林
风啸和莺啼
雷鸣和炮火的
——我们的中国
有你牺牲在这里
还将有我
诞生在这里的
——我们的中国
我们
在中国生长
也将在中国埋葬
所以
我们才要把中国
拼死安排妥当
为了有一天
能在这里
躺得更为安详
哪怕
我们的生命
将结束在深秋的寒夜
也一定会凭着
胸口纯洁的
炽烈的血
让这永恒的安息之处温暖……
睡吧，小朋友
夜已深沉
明天还有测验
为什么
还将这一册小书
按在胸前？
在这一晚
我结识了
一个亲爱的朋友
在这一晚
我亲爱的朋友
告别了人间
云与群星
依然凝视着
我的小窗
依然倾听着
椿树肩头
夜莺的歌唱
谁也不知道
她飞过
多少山呼江应
谁也不知道
她飞过
多少霞蔚云兴
才终于
在我的窗前
找到这一棵椿树
才终于
将你的名字
向我倾诉
狂风暴雨
曾将她的双翅
无情地摧折
营营鼠辈
曾将她的喉咙
无耻地扼住
——可是亲爱的小夜莺
咳出一口血
就继续唱下去
唱下去
唱完一支歌
就可以
重新和你在一起
永远和你在一起
在朝阳之下
夜月之下
再不会消融
那些
落在睫毛上的雪
再不会抖落
那些
落在心口上的花
然后
就有新的生命
诞生在这中国
至少会有一个
在日记本中
将钢笔握紧
仿佛英雄
在深秋的山路上
向前走去
直到我
在惆怅和困倦中
将墨水泼翻
仿佛英雄
在深秋的寒夜里
洒下热血
睡着了
我亲爱的
云与群星
睡着了
我亲爱的
椿树与夜莺
睡着了
我亲爱的
终将永不复还的童年
从那一晚开始
到现在
过去了二十年
你的小朋友
终于赶上了
你的年龄
终于可以
将这些岁月
和你谈一谈
简单而诚实
凭着成年人
庄重的心灵
二十年来
我顺利地通过
所有的考试
二十年来
我同许多朋友
告别和相识
二十年来
我的悲哀欢欣
数不胜数
多少也能说
自己的名字
未曾辜负
那一丁点儿
小小的萌芽
也长成了树
多少也有人
因我的存在
感到幸福
我还活着
还在玩乐
在写诗和工作
多少也有一些
交付给了
你和我的中国
——纪念我从小敬爱的英雄刘国鋕
九十六周年诞辰
1921.4.7-20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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