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若水录入电子版）
去年秋天，在蒋匪帮虐杀青年的魔窟白公馆。
敌人给我们吃的不是无油寡盐的烂茄子，就是些生萝卜颗颗；后来甚至变成了半生不熟的胡豆。每顿，永远是十四、五颗……
没有阳光和营养，同志们都病了。
“胡豆是最营养的东西！”狗特务们还要楞着眼斥骂。“只是壳壳不消化，所以害病。你们为什么不先把壳壳剥了？”
白色的豆瓣剥了出来，每人只分到三片豆瓣煮成的汤，只分到一颗半胡豆！
豆瓣到哪里去了？豆瓣变成了漂亮的油炸胡豆撒上花椒，特务看守员嘻嘻哈哈地拿去下了酒！
但他们还要表示“优待”政治犯，每年打三回牙祭，叫做“聚餐”。一回过年，一回端午，还有一回是中秋节。除此而外，周年四季，连油珠珠也没有给你尝的。
五月端阳已经过去许久，王旭初忍不住问：“天天都是胡豆，要好久才打牙祭？”
王旭初是端阳过后一星期进白公馆的，来了几个月连一点肉渣渣也没有看见过，他瘦得象个干猴子，长一身的疮。
“在学校还嫌伙食不好，他妈这个地方……”
一个黑影子正从窗前晃过，王旭初闭上了嘴，没有敢往下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中秋就要到了，大家不免想起了牙祭，但突然一个秘密的消息流传过来。
“广州解放了！”
广州解放了，解放军就会来了。吹着口哨，哼着歌子，怀着渴望自由的兴奋的眼泪，阴暗潮湿的囚室，仿佛从不知什么地方射进了强力的阳光，衰弱的眼睛，忽然放射着火样的光辉！愁眉苦脸的不是囚徒，是手脚无措，提着手枪的特务！
狗特务们装腔作势，狂吹着警笛，宣布紧急集合。又是害怕，又是心虚，怀着一肚子鬼胎，硬着头皮，看守长出现在“囚犯”面前——
“我们对大家素来是非常关心的，咳，咳”。他狼狈地说：“凭良心说，我们是非常关心的，咳，咳，……‘政府’就要‘反攻’平津，登陆东北，咳，咳，所以放弃京沪和另外的城市是丢掉……丢掉包袱”
“嗤——”后排不知是谁，轻声地，但是大胆地笑出了声音。
狗特务的脸突然苍白了。他强做镇静的说：
“就要‘反攻’的！我们有把握！所以，咳，所以……中秋节还是照常聚餐！”
苍蝇吸着李仲达同志脚上被铁镣磨破化脓的伤口，他忍不住脚一动，铁镣哗啦一声，苍蝇都飞了。
“你动什么，想逃跑吗？再动枪毙你！”狗特务们心惊胆战……
※ ※ ※ ※
中秋节到了，果真打牙祭，但饭桶刚刚递进来，牢门就锁上了。从钉满铁柱的窗口上，大家望着，心里想，门都锁了，菜怎样拿得进来？
菜是从窗口的铁柱缝里递进来的。因为怕“犯人”逃跑，铁柱间的距离很小，菜要从这儿拿进来，当然碗就得特别小，菜显得多，堆尖尖的一碗红烧肉。底下却是萝卜，一个人分不了三两块肉。几个月没有闻过肉香的王旭初比谁都兴奋，第一个伸手去把肉端了进来，回转身忙着把碗递到鼻子跟前一闻——
“好香！”
“这回，大概是最后的牙祭了。”
“喂，管它最后不最后撒点盐咸点下饭些！”
拿的拿盐，端的端凳子（没有桌子，凳子当桌子用），有的就去舀饭。
正要放盐了，因为忙乱，碗边上本来又流着油，王旭初手一滑，碗就掉到地下去了——
碗落在赤脚上，萝卜、汤、红烧肉泼了一地。汤像小蛇一般四处流走……
“吓，算好碗没有打烂，不然我们就要陪李仲达戴脚镣了！”陈然伸伸舌头，扮出个鬼脸苦笑了一下，蹲下去把碗扶正，伸手把萝卜抓进碗去。
象从梦中醒来一样，大家都蹲下来了，眼睛盯着，手都伸了出来……萝卜、肉，都捡起来，可是汤还流着，捡不起来。
王朴站起身子，向放便桶的角落走去，想拿扫帚；可是农民出身的丁地平心里却觉得可惜，他看看地板还不算脏（每天要擦三次），便把手里的饭碗一倾，饭倒进油汤，变成了油炒饭……
很久就想打牙祭的王旭初，这一顿吃得很少，站得远远的，连菜碗也不看，吃完了就往床上一躺，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晚上，守夜的特务象鬼一样坐在门外打瞌睡，刘国鋕假装小便，站到窗口上监视着。坐在地铺上，我们照例地漫谈起来。这回我们坐在王旭初睡的那个角落，要他说话。起初，他闷着总不开腔。
“谁也没有怪你，何必生气呢？”平时和他最接近的老郑催促着说。
“我没有话说，我对不起大家——”一开腔，眼睛就润湿了，声调很低，但接着就说了下去：
“我把碗打倒了，不好意思吃饭，大家却不停地往我碗里挟菜，叫我更吃不下……除了你们谁也没有这样关心过我，可是我——”
王旭初是个公费学生，学校里伙食坏，他参加“四一二”学生运动，起来争温饱因此被捕。家里环境不好，继母又待不得他。刚到白公馆时非常沉默，觉得特务乱抓人非常可恨，又觉得若不是抓共产党啷个会连累自己？对共产党也怀着说不出的成见，总以为不过是争权夺利，党派之争。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温暖和阶级友爱……
“我对于政治太缺少认识，不了解共产党，总以为是争地盘。如果真是爱护人民，为什么要打内战？同志们关心我照顾我，我总觉得是故意拉拢，一点不珍惜这种炼狱里升华出来的可贵的友谊。——
“刘国鋕家里好容易托人送来点东西，他自己那样衰弱，却一点也不留下，冒着危险秘密地分给其他难友，那时候，我奇怪了，才知道人世间真有这种高贵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共产党员才具有的！我想起刚来时陈然如何关心我的案情，如何把他仅有的两床毯子分一床给我。今天又是这样，大家不但不埋怨，反而更关心我……我太自私了，从来不关心难友的生活，只关心自己。现在，在这个考验的环境里，终于让我认识了无产阶级先锋队共产党的伟大，和同志们热情，友爱，忘我的牺牲精神。我不晓得我有没有资格和同志们一样，如果不死，不晓得以后可不可以……”
从此以后，王旭初变了，变成一个他自己也不认识的热情而又坚定的人。这是由于党的教育。
王朴、陈然不久就牺牲了。一一·二七的晚上，刘国鋕、丁地平、李仲达……都提出去了，王旭初耳边不断响起同志们尖锐的口号和骤雨般的枪声。随着剩下的十多个难友，偷偷地打开牢门，虽然额角上冒着冷汗，但他镇定着在不断的机枪扫射下，仍然扶着两位年迈的难友，从敌人的集中营里，勇敢的突围冲了出去。
渴望的人民解放军和光辉的共产党都来了！王旭初衡量着自己，他知道作一个共产党员是不简单的，需要在革命阵营里经过长期考验！但是他看见了，也认识了党的助手和后备军——青年团。作一个优秀的青年团员，在工作中不断培养自己，锻炼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成了王旭初急切的要求……
终于他被批准入团了。站在毛主席的巨像和耀眼的红旗底下，王旭初回忆着逝去的日子：陈然、王朴、刘国鋕，带着鲜红和不屈的意志。英勇的共产党员们仿佛和他们站在一起。眼前浮现着革命历程的艰苦，严肃，和共产主义理想的无限光辉……噙着眼泪，高举着拳头，庄严顽强的声音，从王旭初的内心发出——
“我自愿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主张……”
“为新民主主义中国的建设，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奋斗到底！”
原载《西南青年》第一卷第五期，1950年出版 |
